《印记》08 你的味道 金珠英&姜艺瑞

 


08 你的味道

 

她的发上,也带着与我相同的味道。

念及此,我的脸不由一阵发烫。我一定是把水温开得太高了,我这么想着。

 

 

金珠英是在一个星期后正式与我“同居”的。

狱警开车将她送到门口,摘下手铐,将各种规则巨细无遗交代一番后离去。金珠英一张脸表情深不见底,沉默地揉搓着被手铐摩擦疼痛的手腕。见我愣怔,她忽然开口:“怎么,没见过我戴手铐的模样?”

是啊,我虽然知道她坐了七年牢,可那都是想象中的画面。如今亲眼所见,又是另一番震动。为了不回答她这个明知道答案的问题,我故意做一个请的手势,说:“来,我带你参观一下新住所。”

我的公寓很小,只有一室一厅。家具也很简单,一切皆以实用为主。卧室不大,但我习惯了睡得自在,因此买了一张与卧室面积并不相符的双人床。我指了指刚换过床单的床,说:“以后你睡这里,我睡客厅的沙发。”我总不能怠慢客人。

她扫了我一眼,说:“如果这样的话,那我宁愿回监狱里待着。”相处久了,我已经能玩味出她话后的深意——如此干脆的拒绝是她委婉表达谢意的方式。

我歪着脑袋望着她,她嘴角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,身上穿了一件半新不旧的衬衣,按照现在的气温,她很有必要再添一件外套。她的衣物都在柳江路35号,也不太可能去拿,我便从衣柜里取出一个大纸盒,递到她手里:“给你。”

盒子里是一件海军蓝羊绒外套。

这一次,金珠英并没有拒绝,她把衣服抖开,套在身上。衣服的尺码穿在她身上显然大了一个号,整个人看起来空荡荡的。

她摸了摸柔软的衣料,看了看款式,问:“这是你买给郭美香的吧?”没错,这是我准备下个月送给母亲的生日礼物。

“我妈要是听到你叫她郭美香,会气得撕烂你的嘴。”我这可不是开玩笑。

她轻轻地笑了一声:“她要是知道你收留了我,才真的会气疯。”

我沉默下来。这件事我当然瞒着家里人,别说我母亲不能理解我为何这么做,当年空中之城的邻居们要是得知此事,估计都会愕然。好在除了我刚搬来这里那天,我母亲来视察过一次,之后她从没来过我的公寓。她要是想我了,每次都是打电话让我回家。

“抱歉,我的住所只有这么点空间。”当我们站在客厅里时,我这么说,后悔当初没找一间宽敞些的公寓。想起当年金珠英那豪华景观房,我这小屋实在简陋。

金珠英把衣襟交叠,双臂抱在胸前:“一个小时前,我还身处牢狱,一间牢房要与四个人分享。”

她这话叫我心中更觉抱歉,但是眼看就到上班时间了,容不得我再多说什么,便指了指敞开式厨房:“冰箱里有食物,电脑已联网,还需要什么,打电话告诉我,我下班回来时帮你带回来。”

金珠英张了张嘴,欲言又止。

“老师。”我轻唤她,故意拖长尾音,就像试图让一只警觉的灵猫放松下来。

“福利院前两天给我打过电话,说k的情况比之前更糟了,你要是有时间,可否替我去探望一下?k应该认得你。”她眉间锁着愁容。

只有在面对k时,她才会展露自己的柔软,而我,喜欢看到她的这一面,于是点点头,满口答应。

我拿起皮包准备出门,看到她仍笔直立在客厅中央:“接下来想干什么?”

她把垂在耳朵边的头发往后捋了捋,悠然道:“我需要好好洗一个热水澡。”

 

我驱车赶往医院,因为想着某些浴室里的画面,一路上踩了好几次急刹车。不知道金珠英用不用得惯我的洗发香波?我把那些不可说的画面化为切实的问题,好解释自己的魂不守舍。人啊,有时候就是连自己都得哄骗。

赶到医院,我还是迟了,没赶上导师巡查病房前的训话。我赶紧拿上笔记本,低调尾随,试图让他忽略我的过错。但导师的火眼金睛又怎么会错过我这么大的目标,他肃然道:“姜艺瑞,你近来状态起伏不定,不会还受到上次手术失败的困扰吧,这样的心理素质,以后怎堪大任!”

我喏喏称是,也不敢反驳他。

同事小刘瞄我一眼,玩笑说:“姜艺瑞神采奕奕,哪像是为医疗事故所困的模样,不知道的人,肯定以为她谈恋爱了。”

“胡说什么!”我大声辩驳。

毫无幽默感的导师瞪了我们一眼,吓得我俩立刻禁声,乖乖跟着他巡房。

 

 

作为实习医生,每一天都忙碌无比,但我不愿辜负金珠英的托付,只得牺牲午饭时间,驱车赶往福利院。好在地方并不太远,十几分钟后,我便赶到了。

K是一个活泼好动的人,但今天见到她时,她却一脸病容地躺在靠椅上,连起身都颇为费力。

“我想妈妈。”她拉着我的手,带着哭腔,“我想看黄玫瑰。”

“是你妈妈让我来看你的,她很想你。”我暗暗提醒自己,下次来探望她时一定要记得买一束黄玫瑰。

“她想我为什么不自己来看我呢?妈妈在哪里?”k反复地问,越是虚弱,越是渴望被呵护。而母亲的怀抱,是任何人都代替不了的。

离开福利院,我的情绪非常低落。以我观测,k的病情已经非常严重,药物或者洗肾,无法维持多久,她急需手术治疗。我想金珠英早就预见了这样的景况,所以才会不顾一切地想集齐手术费用。

 

回到医院,我没有回办公室,而是去了行政中心。据我所知,医院每年都会安排几例公益活动,被选中的病人可以接受免费治疗。如果k能被选中,那医疗费这个难题就能解决了。我向工作人员打听关于公益治疗的申请方法和入选几率,对方是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姑娘,圆圆的脸庞,眼睛带着笑意:“申请流程倒不难,但入选病人大多属于疑难杂症,可用作教学案例,医院才会免费提供治疗。”

我想想k的病情,并不符合这一条件。一转念,我又想到假如能让监狱方面提出申请,或许能够增加机会。毕竟都是政府机构,不比个人行为。想到这里,我马上给负责金珠英的那位狱警发了个信息,把我的想法告诉他。过了一个小时,对方给我回复,说是会尽量试一试。

我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,感觉多少替金珠英母女俩做了一点事。

 

化验科。

我和小刘站在科室门口等着一份病理检验报告,手机来了一条短讯,是金珠英。她问我晚饭想吃什么。我刚觉得她这么问太像我的母亲,第二条信息又来了:“不要太挑剔,复杂的饭菜我不会做。”

我忍不住莞尔,回了一条:“大酱汤就行。”当我把目光从手机屏幕上收回时,发现小刘在一旁贼眉鼠眼地观察我:“干什么?”我没好气地道。

他说:“你最近确实有点心不在焉。真的不是谈恋爱?”

“我天天待在医院,哪来时间谈恋爱?”我白了他一眼。自从七年前懵懂少女的我对宇宙动过一次心后,再也没有为男女之情困扰过。大学里也有过几个追求我的人,但我无暇他顾,眼里只有成为首尔医院合格医生这一个目标。

我不想和小刘纠缠这个无聊的话题,便问:“你不是有警察朋友吗,上次那件赌场斗殴案,后续如何?”

“我每天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,哪管得了警察朋友的事。”他直摇头。

确实,他和我一样的紧张作息。我们每天都是超负荷工作,实习医生恐怕是性价比最高的劳动力。这天也是如此,眼看快下班了,不料突然来了两例重症患者,一直折腾到半夜才能收工。

我拖着疲惫至极的身体,回到住处,整个人已经累到麻木。

一个人住太久了,打开门的一瞬间,透出来暖暖的灯光,竟叫我一时间有些错愕,愣神一秒钟,才想起家里还有另一个人。

金珠英正坐在餐桌旁看书,桌上,摆着一锅早就冷透了的大酱汤。“这么晚?”她从书本上抬起目光,“早知道我该问你宵夜想吃什么。”

我看看时间,都快十二点了:“你怎么还不睡?以后,千万别等我了。”这也是当初我想把卧室让给她的原因之一,我怕回家太迟打扰她休息。

“我没在等你,我有严重的失眠。”她淡淡地回应,眼睛里闪动着一丝讥诮,嘲弄我的自作多情。

 

 

“我困得不行,你不睡,我得去睡了。”我有气无力地说。

她却一把拉住我,起身去热大酱汤:“吃点热的东西再睡,胃里舒服些。”

我没什么胃口,但也不忍辜负她的好意,便在餐桌旁坐下,拿起她搁下的书,那是我大二时的一本参考手册:“你对学医感兴趣?”我问。

“没有。”她靠在煤气灶边,侧过脸回答,“我看这个是为了催眠。”

我再累也还是笑出了声。很快,我又喝上了她煮的大酱汤,我细细品咂了一口,似乎比上一次味道更好了一些。金珠英是个完美主义者,她若是有心想做好一锅大酱汤,必定可以完成,只是她心不在此。

她坐在我身边,一手托着腮帮子,一手拿着书,继续浏览枯燥的病理条目,希望睡意能早些到来。

“你失眠有多久了?”我问。

“从k出事后,我就一直睡不好。”她淡淡的,像是谈及一件与己无关的事。

说到k,我便告诉她白天已经去过福利院了,k非常想念她。

金珠英沉默下来,把脸垂得更低,眼睛上笼着长睫毛的阴影。

“还有几个月时间你就恢复自由了,到时候就可以整日陪着她。”我宽慰道。

金珠英抬起脸来,带些歉意地匆匆一笑:“啊,我不该把自己的忧虑传染给你。”她从我手中接过已经见底的汤碗,放到水池里,“赶紧去洗个澡睡觉吧,姜医生。”

我望着她瘦削的背影:“用得惯我的洗发水吗?”

金珠英转身看了我足有两秒钟,这才慢慢地点了点头。

 

浴室里,当微烫的水柱冲刷在我的身上,蒸腾的水气朦胧了一切,我托起左手,在掌心里挤了许多许多的洗发香波,这个牌子的沐浴产品我已经用了多年,却第一次发现味道如此沁人。

她的发上,也带着与我相同的味道。

想到这里,我的脸不由一阵发烫。我一定是把水温开得太高了,我这么想着。

人啊,有时候总是连自己都要哄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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