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印记》05 不速之客 金珠英+姜艺瑞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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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以为慧娜的死,改变了很多,其实,生活没那么容易改写,一切都是自欺欺人。


05 不速之客

利用午饭时间,我开车飞驰,来到金珠英所在的小院。

日光明亮,与我上次来此时完全不同光景。隔着院门,我看到她正站在屋檐下,拿着洒水壶在给台阶上那一盆盆的玫瑰花浇水。那些玫瑰含苞待放,除了最边上那两盆叶子有些发蔫,其余长势良好。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起开始爱上园艺,玫瑰?带毒刺的仙人掌才适合她。

她以前总是一身漆黑,如今却穿本色麻料衬衫,v领,露出鲜明的锁骨。衣服宽大,风从袖口钻入,飘飘荡荡。我隔着院门看了她好一会儿,这才推门而入。

她看到我,很是意外:“我以为你再不会回来。”

我避开她的注视:“你怎么从不锁院门?”

她放下洒水壶:“门锁坏了。”

“可以让赵泰俊修理。”我朝她走过去,草皮斑驳,路面上的小石子硌得我脚疼。“不过,现在也晚了,他说他要离开一段时间,却不肯说为了什么。我想你一定知道他突然离开的理由。”

金珠英并不回答,只是抱着手臂站在廊下,不动声色地把我看了又看。

我走到她跟前,从背包里掏出药瓶,轻轻地放在她的脚边。“赵泰俊让我带给你的。”我说。她穿着宽松的长裤,右脚脚踝这里似有异物鼓起,应该就是电子脚铐。

她弯腰,把药瓶捏紧在手里:“没想到他又去找你了。”她带点嘲弄的意味,“你不会觉得这又是我故意让他这么做吧。”

我本想反击,但想到她可能重病在身,便不忍发作,只是说:“你,还好吧?”

她抬头嗯了一声,光洁的面庞迎着日光,如玉般剔透。

“你的身体,还好吧?”我努力把语调中的关切之情控制在一个恰如其分的范围内。

一朵微笑缓缓地在她唇边漾了开去:“这些药不是给我的。我是意思是,不是我服用的。”

听她这么说,我既觉得松了一口气,又感到一丝懊恼——后悔被她识破自己的关心。她大概也在为此得意,因为她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明显:“饿了吧,我刚做了饭。”

有一段时间,我和她常常光顾各种美食店,每一次她都会满足我的点餐要求。即使端上来的食物并不是她想要吃的东西。她胃口很小,很快就吃好了,于是便隔着桌子,用一种宠溺的目光看着我大快朵颐的样子,仿佛这比她自己享用食物更加重要。

一时间,我陷入往事。见我没答话,她以为我在拒绝,便晃了晃手里的药瓶:“谢谢你特意跑一趟。”

我回过神,径直跨上台阶,向屋内走去:“没想到你还会做饭。”我很难把她与一切俗事联想在一起。照顾我起居生活的,那是我母亲的职责,而她更像是一柄不带热度的火炬,给我指引。

她在我身后轻笑:“我当然会做,但你不要对我做的饭菜抱有太高的期望。”

厨房里,一个红泥砂锅在汩汩冒着热气,打开盖子,是大酱汤。她盛好两碗饭,晶莹的米粒,配上几粒黑色的芝麻。我拨了一大口饭,再喝一勺汤,滋味比我预想中要好得多。

她端坐在餐桌对面,双手十指交叉放在桌面上:“吃得惯吗?”

“凑合。”我吝于赞美。

“你以前说,和我一起用餐,食物会变得特别好吃。”她带着点悠然的回忆。

我故意板着脸:“那时候的我,少不经事,又傻又天真。”

“正因如此,你的话才特别真实。”她的声音低沉而有温度,像是一块丝绒轻抚的触感。

“那你呢?在我们相处的近三年时间里,步步为营、处心积虑之余,可曾对我有过一星半点的真实?”

她没接话,垂着眼帘,像是在仔细思考。就在我以为她不会回答时,她却突然轻轻地叹了口气:“我也不过是个凡人。”凡人,都有一颗普通的心。普通的心,多多少少都会怀有情愫。

我忽然想起赵泰俊的话,她说我和金珠英其他学生相较而言,“是不一样的”。这个不一样,究竟该如何定义?

我放下碗,环顾四周,以释这一时怅然,墙上挂着月历,在十五号上面画了一个鲜明的红圈。那是三天后。会是什么日子?

 

忽然,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声,不止一个人的脚步声朝我们走近。她和我一样露出惊疑的表情,嘟囔了一句:“今天意外来客真多啊。”但她很快恢复如素,起身朝门口走去。

我紧跟在后面,看到两个穿着黑皮衣的男人站在院子里。其中一个高个子走在前面,毫不客气地大声问道:“赵泰俊在这里吗?”

我心里一凛。

金珠英直挺挺地站在廊下,木然地看着这两个闯入者:“谁?”

“赵泰俊。”高个子重复。

另一个男人凑到他跟前:“别跟这女人啰嗦,我打听过了,赵泰俊经常来这里找她,他们认识。”

高个子斜眼打量金珠英:“我还以为赵泰俊这小子独来独往,原来不是,你们什么关系?你是他相好?”

“你放尊重些!”我脱口而出。金珠英微微侧了侧脸,给了我一个“不要插嘴”的眼神。

对方哼哼地笑着,露出满口黄牙。

金珠英朝前走了一步,站在廊檐边缘,她的眼神里有一种居高临下的鄙夷,倒不只是因为站在高处:“我认识他,没错。但我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他了。你找他干什么?”

男人不搭话,一步步朝我们走来,走到廊前,又一步跨上台阶。他个子极高,魁梧的身体挡住日光,把金珠英笼罩在一片阴影里:“他拿走了我的一件东西,得让他还回来。”

金珠英缓缓朝他看了一眼,没吭声。

男人似乎感到很烦恼,叹了口气:“这家伙好像跑路了,但是,他别以为真的能躲得过去,你劝劝他,让他自己回来,免去麻烦,我或许能放他一马。否则,除非他死了,我都能把他找出来。”他话语背后,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危险。

我的心怦怦乱跳,金珠英僵直的肩膀微微抬了一下:“我会把你的话转告他,其他的,我不能保证什么。”

男人盯了她片刻,这才冷冷嗯了一声,招呼手下,一同离去。

待他们离开,金珠英整个身子陡然松懈,长长的吐出一口气。

我也是惊魂未定,忍不住问:“这些究竟是什么人?赵泰俊是不是惹了什么麻烦?”想起他手掌上的血迹斑斑,想到他突然离去,这就解释得通了!

“我不认识这些人,”金珠英望着地面:“三天前,泰俊打电话给我,说要离开一段日子,只是说事情都安排好了,并没有解释其他。”

“他在哪里工作?那些人会不会是他的同事?”我问。

金珠英抬起脸瞅了我一眼,像是觉得我的话很可笑:“他是个坐过牢的人,你觉得他会有什么体面的工作?”

她的眼神和语调里都有一种指责的成分,我一时间还没辨别出来,这指责的对象正是我。等我回过味来,怒火顿起:“他坐牢还不是因为做了你的帮凶,你们咎由自取,居然怪起我来?”

“要不是因为你姜艺瑞的良心发现,你母亲会和我一起继续隐瞒真相,一切都能掩饰过去!”她的眼神突然变得森冷,“我不想杀慧娜,但意外发生了,我只能拼尽一切去掩盖,我从没自诩无罪,可我并不是唯一的罪人!”

“你在说什么?”我惊愕地望着她。

长长的刘海跌落在她额前,她的眼睛从发丝后面盯着我:“这么说一个死去的人或许不太公平,但姜慧娜不也是被黑洞一般的欲望所吞噬吗?扪心自问,姜艺瑞,慧娜死了,你心里就没有一丝轻松?还有你的母亲,再也不用面对丈夫的私生女了,慧娜的存在本就让你们如鲠在喉,是我帮你们拔了这根刺!更可笑的是你的父亲,慧娜原本有活下去的机会,是你父亲把这生机拱手送人。你的自责,你的良心不安,从来不是为了这个突然出现在你家里,鸩占鹊巢同父异母的姐姐的死亡,要不是我选择宇宙当替罪羊,你或许就默认了这一切。”她深吸了一口气,仰天苦笑:“我步步为营,却小看了你那懵懂的爱情,爱情,最终让我满盘皆输。”

金珠英的笑足以让日光下的我感到一阵寒意,所有坏的情绪在这一刻爆发,她果然是我人生里的恶魔!“你,无可救药!”我大喊着,想要离开。

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,细长的手指因为用力指节发白:“人生从来不是非黑即白,这世上没有圣者,却从不缺少罪人。”

我使劲甩开她的钳制,大步逃离。上了车,我开得飞快,窗外景物纷纷倒退,却甩不开她的如影随形。我是如此惊恐,因为,她的话像利刃劈开我心灵的茧,我用千丝万缕小心翼翼包裹起来的最隐蔽的恶,一旦昭示天下,连自己都不敢去面对。

若干年后,我才知道,金珠英突然的爆发,其实是试图以一种决绝的方式与我撇清,因为她从那两个男人身上嗅到了危险,与是,她用语言的伤害,将我逼离。而当时,我毫不知情,只顾着恨她。恨她的不留情面,恨她的一针见血。

“可恶的女人!”我大声咒骂。

我不是温室公主,我更不是站在道德制高点的好人,我只是一个自私自利,自以为是的普通人。

是的,我讨厌姜慧娜,我讨厌我母亲是酒鬼的女儿。我的外公说自己已经戒酒了,但我还是能闻到他毛孔里散发出来的,根深蒂固的酒精味。一想到我的血液中也流淌着这样的基因,我就忍不住厌恶。但我还得在我母亲面前装出无所谓的样子,而事实上,每当她的娘家人来做客时,我都能从她的眼里看到小心翼翼掩盖的自卑和忐忑。

你以为慧娜的死,改变了很多,其实,生活没那么容易改写,一切都是自欺欺人,只有等到夜深人静,才敢扪心自问,而软弱者如我,连自己都要哄骗。

直到,金珠英撕裂我的伪装,把我最丑陋不堪的那一面,拖扯出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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